不成

【春风维杨】再见，再见

*BE

*低沉又平淡

周围有很多人，他们说、笑、尖叫，毫不吝惜地挥掷年华。于是，他们生命的燃料将方寸空间炙烤，沸腾的人不惧风雪。

无人足以打扰到胡春杨，他格格不入地难以消融，像此时的雪。他把外衣拉链牢牢拉到顶端，又极为迅速地将手缩回衣兜。口中呼出的白气在眼睛上结霜，金丝镶边的平光镜，仅作装饰，虽说他的确近视。抬头，他可以透过薄霜看到北京的天，没有一颗星。大片雪花从天上坠落，摔倒在人的发旋或者鼻尖，然后变成一阵凉融进人的身体。

他像是从未见识过雪的孩子或是南方人，好奇地注视每一朵雪花，静立在那里。却不妄图伸手抓住哪一朵花，只是看着，看雪静静地落。事实是他对此司空见惯，该好奇的人或许是陈宥维。

胡春杨天生是雪，天生是冷的，天生不会被融化。

他看似永远在你身边，同时拒你于千里之外。

此刻，他开始想念千里之外的陈宥维。他和陈宥维是好友，或许某些时刻可以称得上密友。他们拥有共同的四个月，和共同的大雪。

上一个冬天，陈宥维和他，和其他训练生，在同一场雪中哭或笑。胡春杨不清楚沉甸甸的雪在陈宥维眼中是熟识还是新奇，那时他们还不太熟。陈宥维对他照顾很多，陈宥维也照顾很多人，他善交际，人缘好，交游甚广，这不稀奇。胡春杨也不乏人关心，他年纪不算大，娃娃脸又为幼稚感增色几分，这些人仿佛瞬间成熟，为自己无处置放的照顾欲寻找到了最佳对象。他们是不同类型的受人喜爱。

但是，他们的确不熟。勉强算是朋友，因为零星的交谈和台上的拥抱，大概还可加上综艺中主动献出的鸡翅。

胡春杨和许多人相熟，又不熟。

初见时，他还怯生生的，躲在同公司的哥哥身后，小声喊着哥。后来认识了那般多训练生，仍旧话不多，惯以害羞的笑结束旁人的调侃，或是故作凶狠，闹出不少笑话。每一次淘汰，都与他无关，却止不住每一次的簌簌泪下，和不舍的紧拥。

他在具体的每时每刻，都耗尽真情，可是一旦从那些情境脱身而出，他又是一个人，活在自己小小的世界里。

出道夜后，他和陈宥维不得不熟起来。站位相邻的队友，无论如何想象，都不应该不熟，粉丝期待与团队运营催化下，他们亲密，其中有多少杂质却无从知晓，即便是他们本人。

出道夜当晚，他们狂喜又落寞。贯穿整个冬天的跋涉终于到了终点，可惜身边人一减再减，可惜结局未如所料。然而相较被落在身后的人，他们难道不算幸运？怨怼的表情未免不合时宜，于是他们换上激动的泪与笑，互相拥抱，轻易把委屈和不甘咽掉。

灯光和彩带炫目得要令人晕厥，一切都沉入了模糊的回忆，胡春杨记得赛后与父母的第一次见面，也记得第一次对着镜头说出自己的正式身份。镜头合上的那一刻，真实才缓缓浮出来。陈宥维轻松又亲切地与胡春杨说，以后要挨着站，多关照啊。胡春杨又露出了那种羞怯的笑，郑重地点头。

如果陈宥维的示好到此为止，那么他们会少了很多故事，但是至少友谊还可绵延许久。

但陈宥维不可能这样做，如果他打住了，那他一定不是陈宥维。他看着胡春杨的笑，百分百的真诚，却在这满打满算的表露中挤进了尴尬的表演痕迹。人都说真诚不似作伪，百分百的真诚怎么会掺入表演呢？

陈宥维抬起手，掠过发旋，轻轻摸了摸胡春杨的头，问道，杨杨会不会很辛苦？每天的表演是不是太累了？

胡春杨手足无措，他不明白陈宥维的意思，是在说舞台还是在讽刺自己虚伪？胡春杨不知如何作答，张口欲言却发现一个完整的字眼也吐露不出。

泫然欲泣的面容，迫使陈宥维匆忙辩解。陈宥维双手握住胡春杨的手，缓声言道，我没有在责备杨杨啊，我没有在责备你。我只是觉得你不太想与人交朋友，也不太会交朋友，我想帮帮你。

胡春杨仰头看向陈宥维，他好高，手掌可以完全把自己的手包裹进去。一滴泪碎了，陈宥维怕队友多想，领他走向一旁的暗处。但就那一滴，别无更多，胡春杨迅速止住了哭，对陈宥维说，我很喜欢动漫，你知道吗？有时候，我会觉得，不是动漫那边的虚拟世界在模拟现实，而是我在学着他们去生活。我好像只是虚拟在现实中的一个投射，我不会说，不会笑，我只能慢慢学着，学别人哭，学别人笑，学别人的反应。我很奇怪吗？

陈宥维抱住他，轻拍他的后背，不奇怪，你不奇怪。你怎么会奇怪呢？人不是生来就是人啊，我们都在学着成为人。我们皆生于模拟，演出不是假，我们只有在演出中才真正获得生命。我相信你，我相信你的一切都是真。我们一起学吧，一起成为人。

人说话总是小心谨慎，大概源于言之有灵的信仰，契约从这一天就确定下来。陈宥维立下豪言壮语，要和胡春杨一起学，其实他走过的路远超过胡春杨的步伐，胡春杨在遥远的后方跟着他。

人与人之间的交往果真是世界上最无解的难题，再复杂的数学题总有公式可依，总有答案可寻，可交际却永无定解，让人徒劳追寻。陈宥维在大厂注意到胡春杨，与其他人的原因不同，不是因为小孩般的外貌，或两颊的肉，或搞怪时翻出的白眼，也非他幼稚外表隐藏下的心有千千结，或舞台上的爆发，他一眼揪到胡春杨，是因为很多场景下他表现出的僵硬。

他不过比自己小了一岁，却生涩得仿佛初来世间，他还没学会怎样和这个世界交流。陈宥维的目光就此被胡春杨缠住，有意或无意总是瞥向一无所知的本人。

成团后，二人的交往多了些便利。胡春杨沉浸在自己那边的小世界，不肯脱身，满足又焦虑地充当着现实世界的局外人。然而，现实步步紧逼，接踵而至的工作强迫性地将胡春杨从另一次元抽离。陈宥维看出他的不适，时常找他聊天，名为谈心，被队友笑称是班主任谈话。

胡春杨现在的生活，有工作，有身边的人陪伴，有喜欢自己的粉丝，还有一个遥不可及的梦，不落魄，不孤独，哪里残酷呢？可是，胡春杨置身其中，只能在用繁忙填充自己的时候安稳地生活于现世，余下时间都迫不及待想要逃回自己的小世界。

你说，陈宥维。我们为什么不是生活在另一次元呢？

陈宥维思索一会儿，无奈地说，所以你和世界永不妥协，你永不肯融进这个世界。可是，没有人能硬撑到底。我们正在学，承认这个世界，圆滑地成为它的一部分。然后，我们就不再僵硬，我们就真正完成了成人仪式。

时间或许还有很多，团队的活动，胡春杨更加依赖陈宥维，无意识地贴近他。夏天和着蝉鸣到来，傍晚时分，气温随着太阳隐匿也渐渐降下来，空旷的场地吹来温温的风，录制仍在继续。休息间隙，胡春杨迎着风在草地上跑，刮动陈宥维的衣摆。陈宥维顺手拉住他的衣袖，拽着他一起坐下，从背后拿出了一只仙女棒。点燃的仙女棒在胡春杨眼前绽放，夏日的小小焰火，是陈宥维和微风带来的礼物。胡春杨笑的开心，百分百的开心，突然，陈宥维把焰火伸向他眼前，惊得他向后蹭去，陈宥维露出得逞的笑，他也跟着不知愁地笑。

陈宥维善解人意，胡春杨感觉自己牵着他的手，就能够无恙地进入这个世界，这个本应熟悉却对他而言分外陌生的世界。

陈宥维也总要为自己打算，看不见出路的偶像生涯从来比不过一份出色的演员履历。他进组了，年末活动总是不在。胡春杨又回到了平日和他人照常打闹，最后复归一个人的生活状态。

今天是队友的生日会，只有陈宥维缺席。好端端的天气，在快结束的时候，下了雪，时光好像正在回溯，回到了胡春杨熟悉的人与事。胡春杨缓步闯进了雪景，没打伞也没戴起帽子，雪也曾落在陈宥维的发旋，就在上个冬日的大厂。他没亲眼见过，粉丝口中的绝美画面，他也是后来在微博上看的视频片段。

此刻，他开始想念千里之外的陈宥维。

半年也足够人成长，他终于可以接受另一次元的缺席，他逐渐学着乖巧，与现实做个朋友。他笑也自然，哭也自然，没有什么不自然。他不再无意识地抗拒，却学会了主动构筑一副躯壳，多么神态自若的演员，完美地演出生活中的一切场景。

他今晚想任性一次，不顾助理的嘱托，随意向远处走，他看到了两个孩子的分别。他们俩背对背，走向相反的方向。最初，小声道别。

“再见，明天见。”

“嗯，再见，再见。”

随着两人距离拉远，“再见”的呼喊声越来越大，谁也不停下来。这两个幼稚的孩子，似乎要用尽全身力气，毫不吝惜自己的喉咙，“再见”甚至震得两米外的胡春杨耳朵疼。呼喊已经到了嘶哑的地步，听者不能不担心他们的嗓子是否会溢出鲜血。然后，“再见”停止了。

他们明天还会见面，再见是为了再见。

胡春杨心里不能不泛起酸楚。孩子可以无顾忌地呼号嘶喊，真情实感地悲泣离别。若是周围有成年人，便只作冷漠围观，怜惜幼稚儿的嗓子或是内心调笑他们的不成熟。要是谁家有成年人干出这种事，旁人就只会觉得他荒唐而不可靠。性情所致从此被排挤出成人世界，成年人只能戴各自的面具，做各自的演出，再不能认真道别。

疫情之故，团体活动被一拖再拖，胡春杨和陈宥维只通过网络联系。胡春杨最近玩了什么游戏，有哪些有趣的见闻，都会和他分享，陈宥维真如体贴的兄长一般包容胡春杨的一切。胡春杨终于意识到，陈宥维比自己多走了那么长的路，他辛苦地与世界达成和解，而陈宥维已经走的更远更远，他追不上。

胡春杨没什么犹豫地进组了，他忍着痛踏进这个世界，就不怕撕下一层皮来走得更深。陈宥维的世界，他总要见一见的。

两个进组的人，互相平行，不打照面。到了解散那天，几近陌生人。

灯光和彩带炫目得令人晕厥，原来，解散和成团没有什么不同。下台后，胡春杨就在陈宥维身边，站位之功，当真功不可没。仍然是陈宥维先开口，对着胡春杨说，你看，我们都成人了。听说你也进组拍戏了，以后可以常交流啊。陈宥维忍着泪，不想让那滴泪珠砸下。

原来，解散的残忍在此处静候。胡春杨想起了陈宥维那天的那句多关照啊，他现在想任由眼里的泪流下，泣不成声，对陈宥维喊，我不能一个人，我还有很多事情不会，我根本没有成人！我怎么能，我怎么能一个人学着在这个世界存活！我们一起学好不好，我们一起面对这个世界好不好？

于是，胡春杨留住了所有的泪，笑着对陈宥维说，嗯，以后常联系啊。希望你一切顺利。

散场的时候，他们走向各自的车，胡春杨背对着陈宥维，突然大声喊，陈宥维，再见！然后小声对自己重复，再见，再见。

原来，成年人，再见就不再见。